《史記貨殖列傳》說：“子贛既學于仲尼，退而仕于衛(wèi)，廢著、鬻財于曹、魯之間。七十子之徒，賜最為饒益。”孔子弟子中，子貢最為富裕。子貢是個商人，以商業(yè)致富。而且，子貢是一個自由商人。孔子形容子貢那句話揭示了中國商業(yè)史上的一個重大秘密。
有儒家的第一天，就有了儒商。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自由商人，就是儒商。儒商的歷史始于孔子最聰明的弟子--子貢。
端木賜，字子貢，或寫作子贛，衛(wèi)人。衛(wèi)在今天河南東北部濮陽一帶，離魯不遠。子貢是孔子的早期弟子。《論語先進篇》中，孔子評價兩位最得意的弟子：
子曰：“回也其庶乎，屢空。賜不受命而貨殖焉，億則屢中。”
孔子弟子中，顏回得孔子之道最深。但是，也許因為出身平民，也許因為全身心投入求道，他經常陷入沒錢的困窘狀態(tài)。貧窮始終伴隨顏回，這可能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。這里的教訓是：學問很重要，身體同樣重要。
子貢與顏回正好相反，子貢是個富人，《史記貨殖列傳》說：“子贛既學于仲尼，退而仕于衛(wèi)，廢著、鬻財于曹、魯之間。七十子之徒，賜最為饒益。”孔子弟子中，子貢最為富裕。子貢是個商人，以商業(yè)致富。而且，子貢是一個自由商人。
孔子形容子貢那句話揭示了中國商業(yè)史上的一個重大秘密。重點是那個“命”字。命者，策命也。封建時代的人們，尤其是君子之間，普遍以君臣契約建立聯系，所謂“策名委質”是也。“策名”就是訂立契約：臣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簡策上，君賜給臣一個名位，這就是策命。比如，魯侯策命某人為卿大夫。
商業(yè)與文明同步出現。所以，周朝就有商業(yè)。不過，那個時代從事商業(yè)活動，皆需封建之君比如諸侯、大夫之賜命。這相當于歐洲中世紀之特許狀（charter），它詳盡規(guī)定商人的權利，當然也規(guī)定商人對君的義務。鄭國商人弦高向鄭君報告秦國軍隊入侵的消息，那是他的義務。
到春秋末期，禮崩樂壞，子貢從事商業(yè)活動，不再去找諸侯、大夫建立君臣關系，也即沒有賜命。他自己干起來了。因此，子貢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批自由商人之一。《史記貨殖列傳》所列“貨殖”人物，第一位就是子貢，這個“貨殖”的意思不同于“商賈”，特指自由商人。僅從這一點，也可看出孔子門人、也即儒家的創(chuàng)造精神。
子貢是怎么發(fā)財的呢？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》用十分簡練的詞匯記載了子貢經商成功之道：
子貢好廢、舉，與時轉貨、貲。
“廢”者，高價出售也；“舉”者，低價購進也。“貨”者，貨物也，“貲”者，錢財也。“轉貨貲”者，在貨物與貨幣之間轉換，在不同貨物之間轉換也。商人的活動無非就是買進賣出，但買進賣出能否賺錢，取決于“時”。“時”者，時機也，機會也。子貢之所以能發(fā)財，皆因為子貢總能“與時”，也即，總能在最合適的時間點上買進賣出。
然而，何以抓住時機？時機是商業(yè)世界中最重要的東西，也是最難把握、最難抓住的東西。同樣的買進賣出，時機不同，結果將完全不同。孔子的話則清楚地說明了子貢是靠什么抓住時機的，那就是“億則屢中”。“億”者，億度也，也即推測，猜測，預測。東漢王充《論衡知實篇》闡釋這句話的含義如下：
孔子曰：“賜不受命而貨殖焉，億（即億）則屢中”，罪子貢善居積，意貴賤之期，數得其時，故貨殖多，富比陶朱。然則，圣人，先知也；子貢，億數中之類也。圣人據象兆，原物類，意而得之；其見變名物，博學而識之。巧商而善意，廣見而多記，由微見較，若揆之今[而]睹千載，所謂智如淵海。
王充說，子貢的本事在于，他能預測到商品漲價或降價之時間點。接下來，王充發(fā)表了一番議論：圣人就是先知先覺者，圣人能夠洞察世事之大勢，并能夠“順乎天而應乎人”，在最恰當的時機改變世界。子貢作為賢人，略差一等，但他見多識廣，因此，也能見微知著，體認市場之“先機”。
所謂把握時機，其實是洞見先機。這是企業(yè)家能力（entrepreneurship）的本質所在。奧地利經濟學的核心概念是企業(yè)家，尤其是米塞斯，發(fā)展了奧地利學派的企業(yè)家理論。在《人的行為》一書中，米塞斯說：
企業(yè)家，像每個行為人一樣，經常是一個投機者。他應付未來的一些不確定的情況。他的成功或失敗，決定于他對這些不確定的事情預測正確與否。如果他不能領悟將來的事情，他就倒霉。企業(yè)家利潤的唯一來源，是他對消費者將來的需求預料得比別人更正確些的這個能力。
企業(yè)家的活動是面向未來的。人活在時間中，時間也讓商業(yè)活動變得復雜。企業(yè)家必須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進行決策，這體現了企業(yè)家的能力。正是時間把好企業(yè)家與壞企業(yè)家區(qū)別開來。企業(yè)家能力的核心是“億”，也即猜度未來。
企業(yè)家只能依據自己的經驗猜度未來的消費者的需求。企業(yè)家也正是依據自己所猜度之消費者需求組織生產、提供服務的。當然，此產品、服務到達消費者面前時，完全有可能被消費者拒絕，其猜度落空。這樣，企業(yè)家所期待的交易就無從發(fā)生。因此，企業(yè)家之核心能力在于準確地猜度消費者將來的需求，猜度能力是企業(yè)家最為核心的能力，企業(yè)家在市場活動中取得成功之程度，由其猜度之準確程度決定。
當然，企業(yè)家所猜度者，不只是消費者之未來的需求，他首先必須猜度誰是他的消費者。他組織生產，必須瞄準某些人，瞄準這些人未來某個時間點上的需求。他從產生這個想法，經過組織生產、營銷渠道，到達他瞄準的那些消費者眼前，要經過一短時間。而在這段時間，一切皆有可能發(fā)生。因此，這些人完全有可能不是他的最為恰切的消費者，或者最初是，現在已經不是。
作為孔子弟子的子貢，對市場各種變化的猜度，事后總被證明是正確的，這就是孔子所說的“中”，也就是說，猜中了。子貢為什么能夠猜中？這跟他作為孔子弟子、多為儒者的身份之間，有沒有關系？
直接相關。猜度是一種精神能力。最好的企業(yè)家不必忙忙碌碌，不必卷入繁瑣的日常管理中。關鍵在心。企業(yè)家能力是心的一種能力。企業(yè)家猜度的，其實是他人之心。因為，他人是用心決策的。
企業(yè)家靠什么猜度他人之心？只能是自己的心。企業(yè)家憑著自己的心猜度他人之心，并據此做出決策。這個他人可以是消費者或潛在的消費者，可以是供應商，可以是銷售商，可以是競爭對手等等一切可能影響市場的人。
換句話說，企業(yè)家能力就是進入他人之心的能力。怎么進入、把握他人之心，是一門高深的學問，也是企業(yè)家學問的關鍵。而儒家之學恰恰訓練人的這種精神能力。這種精神能力就是孔子所說的“恕”。商道，說到最后，就是儒家所說的恕道。子貢恰恰因為對恕道的深刻把握，而能做到“億則屢中”，從而成為第一位成功的自由商人，并以自己的成功，在儒家與商業(yè)之間建立了隱秘的關聯。而這一點向來被人忽略，下一篇，我將揭開這個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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