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體散文《龍窖山記》
甲午之春。余與徐馳、姜華、燦輝及諸教授，游湘北龍窖之山。其時，正煙花爛熳，春風(fēng)駘蕩，車奔如風(fēng)。沿路之景色，若放電影也，不覺心神大快。過龍源，山勢驟然陡峻，重重疊疊，目不暇接矣。林木茂密，鳥語啁啾，果負大山之氣象。徐馳曰：此龍窖山也。余癡癡以望，入目皆濃綠，春花紅艷，竹枝搖翠，亦聽鳥鳴空山。如此生動影像，自成詩境。
嘗聞龍窖山者，遠古瑤民之精神家園也。其間溝壑縱橫，山體莽闊，迥不見人，惟留石窠、石臼，石岸者數(shù)。而偌大之山，不著一字，不禁茫然。其果瑤民之故土乎？將信將疑也。何哉？文字乃鑒文明之惟一標尺耳。然蔡世平兄嘗作詞曰：……石寨沉沉荒草里，尚依稀，門動瑤娘笑。摸祀柱，蒼煙裊。寥寥數(shù)語，則洞穿其蒼茫歷史，說盡無限凄艷。誦之，愁腸百結(jié)，欲說還休。幾番越陌度阡，峰回路轉(zhuǎn)，直抵梅池。梅池者，乃簡易屋場，今開發(fā)成旅游之景區(qū)。四周群山環(huán)拱，屋舍錯落，巍巍然狀若盆地也。雞鳴狗吠之聲，落落遠聽。山風(fēng)輕拂，木葉沙沙，頓增無限清幽，兀成世外桃源矣。
有仿古之庭浣，怡然靜立，與四周之山色，渾然一脈。軒明幾凈，曲徑通幽。其間樹木吐綠，芭蕉著翠。風(fēng)來搖曳，兀自成韻。淌一院之詩意，漾不盡之閑情。忽兒一窗洞開，笑靨綻放。余異之，乃佳人也。美目盼兮啟皓齒，風(fēng)姿綽兮生愁怨。瑤之服兮輝草色，銀飾動兮照日月。余心恍惚，凝而視之，疑先時之瑤娘復(fù)活也。無怪乎世平兄曰：門動瑤娘笑。果不予欺也。梨花院落溶溶月，柳絮池塘淡淡風(fēng)。惜無梨花盛開，卻有柳絮飄飛，亦能怡心悅目。于此寧靜之境，觀山色，食土菜，飲清泉，不失人生之大樂也。及午，眾登山，迂回曲折，氣喘吁吁。對視大山，方知山之闊大，人之渺小。忽有樹躍之入眼，高聳突兀，似絕塵而去，此千年之銀杏也。其虬枝滿匝，寫滿樹之滄桑，凝無數(shù)之風(fēng)雨，若展無言之家譜，令人景仰閱讀。而枝葉吐翠，迎風(fēng)搖晌，顯無盡之生命執(zhí)拗。穿密林，蹚古之茶道，斗折蛇行。其間藤蔓交錯，石級參差，高低起伏。下臨深壑，莫知其底；溪水飛濺，水汽彌漫，而光陰晦暗，凄神寒骨。每行一步，心忐忑，惴惴不敢前。踩之石上，蒼苔斑駁，踢沓有聲，恍聽馬蹄之脆響，猶聞茶葉之濃香。穿行其中，先人之呼吸，流淌之汗水，歷歷可聞。余等穿其古道，何嘗不類穿之生命血脈，履之文化磁場耶？余膽大，攀藤扯枝而前，匆匆以進。忽見平地，密草茵綠，繁花綻靨，日光大亮，鳥語悠鳴。遂躺而臥之，舒坦之至。閉目養(yǎng)神，則山之松濤，水之流響，草之清氣，花之幽香，悄然入懷，不覺通體爽快，與天地融為一體也。倏然，凡塵俗念，悄而遠逝，飄飄欲仙矣。
夜宿梅池，沐山風(fēng)，浴清露，餐夜色，不失精神之漫濾也。而覺先民之一窠、一石、一岸，刀耕火種，未嘗不遍灑艱辛也，由是，頓生萬千感慨，長吁短嗟。余聞世之瑤民，乃遷徙之族，備受官階岐視逼迫，每驅(qū)之，則宰盡殺絕。無奈，隱退深山。雖吃盡一山又徙他鄉(xiāng)，然其堅毅之韌勁，若崔嵬之大山也。茫然四顧，欲尋些許注腳，而山林寂寂，往事皆風(fēng)流云散。
已而月上東山，清涼如水。古之村莊，愈顯原始。忽有琴音裊裊而出，悠揚婉轉(zhuǎn)，如花落水面之輕盈，風(fēng)過綠草之靈動。舉目而視，則為同伴于涼亭撫琴也。有女浴沐焚香，撫琴而唱：秋風(fēng)清，秋月明，落葉聚還散，寒鴉棲復(fù)驚……此太白之《秋風(fēng)詞》也。成曲而奏，清麗無儔，纏綿悱惻，憂傷如水。說不盡之相思，道不完之離愁。余趨前端坐，閉目靜聽，則聞風(fēng)之滑過竹葉，月之朗照山林，寒鴉點點，落葉飄零。斯情斯景，徒增無限落寞，不禁愀然。李清照曰：無言獨上西樓，月如鉤。寂寞梧桐深院，鎖清秋。其心同出一也。思之，豈不與瑤民遷徙他鄉(xiāng)之情暗合耶？家山漸遠，云水茫茫，歸程何處？皆成空夢。是故有《千家峒歌》代代傳唱。聲震林木，響遏行云，未嘗不凄惋動人也。
琴音清悅，漫山流淌，覆蓋草木，與朗朗之月色相應(yīng)和。鳥聞而鳴，而不通其意。月應(yīng)而皎，而不曉其情。惟人溺于音者，心神和一也。良久，忽戛然而止，眾皆自悠遠之境緩緩而返。睜眼視之，獨月色蒼茫，相照于野。是夜，飲茶品琴，激賞音之玄妙，眾人樂甚。又奏《陽關(guān)三疊》、《酒狂》之古曲。音之所至，韻之所及，未嘗不動人之心弦也。大山為之靜穆，月光因而皎潔。夜半，以月為題，且飲且歌，興致昂揚至極也。吾輩之歡樂，未知先民可曾聞聽乎？由是，梅池之樂，當以記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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